人生代代
一只船缓缓地行驶在江上。眉堤两岸垂柳披拂垂挂暗影森森。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,恍若荒坟地里飘忽隐没的鬼火,正幽幽地盯着船上的行人。
诗人静静地看着江下深不见底的浓夜。
船尖像刽子手的斧钺,把粼粼浪浪的月光割得七零八落。
他即将谪迁蜀地了。
蜀地和盛京隔了四万余里。“行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”,连峰接霄汉,枯松悬绝壁。百里之内人迹杳绝,瘴气漫天毒虫遍地。
自己年少薄有才名,不过而立就一举中第。官场逢迎,高朋满座,诗人被夸得飘飘然忘乎所以。
他年少意气,不知朝堂深浅,鲁直而莽撞。一日他忿而为犯官进言,被褫夺官职,谪迁蜀地。
树倒猢狲散,墙倒众人推。他一时上天入地求告无门。恍然明白,自己出身寒门,无贵人提携,更不会有旁人提点。朝中党派林立,关系盘虬错节,生死仰赖他人鼻息,存亡只在旦夕之间。
他眼看着妻子一病不起,不久就溘然病逝;一双儿女被充官没入贱籍,随即杳无音讯。
虽是贬谪,也是流放。倒也无碍,妻儿在旅途的终点等着他。
凄凉的夜色里,有人从斜侧里递来一壶极小的酒。诗人随意地向送酒人致谢。
那是个瘦小的人。看起来大约五十上下。带着胡帽。
那人大大方方,任诗人打量:“你倒是豪爽。”
诗人沉默着收回视线,喝了一口。酒味辛辣,诗人呛咳了几声。
他撩起衣摆席地而坐,问递酒人:“你怕死么。”
这句话来得突兀,又转得急,对递酒人来说,交浅言深而且冒昧了。
这不是一个提问。
那人笑了:“你刚才喝的酒是我自家的酿的桃花酒,两百文。”
“两百,这么贵,兄弟行商的吧。”诗人扯出一抹笑,砸吧砸吧嘴。酒气清淡,酒味辛辣而苦涩。
那人不以为意,捋捋衣袍对着诗人就地坐下,接上一个话题:“我不怕死。”
诗人也不介意这乱七八糟的对话,只问:“为什么?”
商人扫了一眼自己那滚着金丝边的袖子,淡淡道:“因为我爱钱,我为了钱可以付出一切。”
诗人哂笑:“即使是生命?”
“对,即使是生命。”商人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手指。
他的双手粗大,无名指套着一个翠色的扳指。行商之人常盖印文件,因而随身携带象征身份的印章。但印章容易被磕破丢失,于是有人开始把印鉴铸成扳指。
只见商人的扳指在月光下莹莹亮亮,繁复的花纹隐约可见。
诗人沉默良久,问道:“何必执着于那些阿堵物。”
商人笑了,坦荡荡对上诗人的视线:
“我喜欢。”
夜虫在远处的草丛里聒噪,行船在墨色的江里凝止。船客皆陆陆续续入睡。黑夜如同划不开浓墨,天上乌沉沉一片,一片风雨欲来的潮闷和窒息。
诗人不语,低头看自己衣襟,神色隐没在夜色里。
两岸不知名的夜鸟,忽地发出一声嘶哑而尖锐的鸣叫。叫声撕开阴沉沉的黑夜,扑簌簌落向远处。
半晌,诗人终于开口:“人生如枝头孤叶,一阵风吹雨打便零落泥尘;我的妻子儿女,成为几抔黄土一切便了无痕迹;即使我的诗篇万家传诵,我死,一切于我毫无意义。”
“只有这天地亘古不变,‘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’,无论人类如何匍匐如何凄切地乞求奇迹,三千万神佛静默无声,漠然伫立。一切只会奔向一个终点,那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商人皱眉,突兀转了话锋:“你喜欢喝酒吗?”
诗人看着商人,突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致,于是他转头望向船外。
商人不以为意,紧追不舍:“你是个人吗?”
诗人转过头来,静静望着商人。
商人不语。
诗人淡淡地笑: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生而为人,只能活在当下,让自己活得欢喜。但生而为人,永远挣不过生死。只要活在此刻,瞬息于我,也是永恒。”
“未来于我,只是不断地挣扎活着的旅途。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因此它们活在的当下,便是永恒;飞鸟猿猴,成群结队,他们和亲友的当下,亦是永恒。而我无亲无友;或许我元寿尚有三千多日夜,数十春秋,但这于我不过是不停流逝的时光,日日的重复,余生对我来说,毫无意义。”
商人叹了口气,明白话题无法继续下去了。他摆摆手,走回船舱:“本来只想喝点小酒吹吹风,两百文不算你的了。当认个朋友。”
江面乌沉沉的,旷野寂静无声。半夜忽地起了一阵旋风,卷走了诗人檐角的破布,而后打了一场滂沱大雨,摧枯拉朽,好像要把天地间的一切冲洗殆尽。
***
渭城朝雨浥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
诗人晨起,推开房门。
地上静静躺着一个长条状的粗布包裹。
包裹旁摆了一小坛酒。没有字条没有署名。
他四顾无人,把酒拎回房间。拍开泥封,扑鼻酒香瞬间溢满了房间。
“倒是大方。”诗人深深吸一口气。
诗人就着酒坛倒了一口,另一手随意打开包裹,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柳枝。
折柳送别,天涯相知。除了一瓶酒和柳枝,包裹里别无他物。
人生如朝露,聚散如浮萍。他们心照不宣,这个朋友,再见无期。
正是:人生不相见,动则参与商。明日隔山岳,生死两茫茫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2014年古代文学课期末要求根据《春江花月夜》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”写故事。今晚整理硬盘翻到,稍稍改下发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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